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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枪剑戟(1 / 2)





  药碗被云棠放在了一张方凳上。那碗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, 质地温润, 晶莹剔透, 云棠的手指轻轻划过边沿,忽然叹了口气:“药快凉了,你还不喝吗?”

  卫凌风拾起一缕纱帐, 挂在银钩上,应道:“我晓得师父的事与你无关。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滥杀无辜。”

  云棠不再喊他“兄长”,只轻声问他:“什么叫滥杀无辜?谭百清杀我的人,向来都是手起刀落, 不留全尸。难道我还要以德报怨,用心感化他吗?”

  云棠发怒时,手指搭在方凳上,凳子出现几条裂痕。她担心药碗会碎,连忙收手, 悄悄地挨近床沿。她在卫凌风面前低下头, 像个做错事的晚辈:“你没有见到那一幕……你没见过爹和娘是怎么死的。你还记得舅舅吗?他被腰斩了。那一年我十五岁。”

  四下一片寂静无声。她等了很久,才等到卫凌风说:“你总想着这些, 难免走火入魔。”

  云棠抬起头来, 泪水盈满双眼:“你以为, 我不想忘了吗?我怎么敢忘呢。我宁愿当年药王谷的谷主把我带回去, 把你留在家。我替你去领受几百种毒药洗髓的教训。”

  雪缎手绢被系在了床头。卫凌风取下手绢,递给云棠。她紧紧攥着一角, 泪水落在卫凌风的手背上。

  她说:“你很有武学宗师的风范, 胸襟如此广阔, 神色如此平和。如果没有沈尧,你应该早就出家当和尚了。难怪你让我不要再造杀孽……你放心好了,我造的孽,报应不到你身上。你生来一副慈心,双手不沾人命,血海深仇都看得开,大约能把《无量神功》练到第九重吧。”

  云棠缓慢起身,衣裳被风吹动,薄薄一件纱裙,衬得她形销骨立,背影纤细。

  她往外走,卫凌风并未叫住她。她还在问:“为什么我刚去丹医派时,你不跟我相认?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。”

  卫凌风道:“我早已厌倦了江湖纷争。”

  云棠迈过门槛:“你不是厌倦。你只是胆怯。”

  “或许是,”卫凌风接话,“但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。”

  云棠马上提醒他:“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?”她扶着门框,有心戏弄道:“下次见面,我喊他嫂子?”

  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,“啪”的一下洒在地上,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,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:“别慌呀,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。”

  云棠走后,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。

  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。两人偶尔交谈,点到即止,今天有别于往常,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。他坐在一把木椅上,取下佩剑,还没开口,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:“手臂上的伤好了吗?”

  “早已痊愈,”程雪落说,“小伤,无需挂齿。”

  卫凌风又问:“云棠近日里,可曾犯过病?”

  程雪落避而不答:“你为何不问她,却来问我。”

  卫凌风抬起一只手,在床侧用力一撑,单脚下地。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自嘲道:“我自幼修习《无量神功》,内力刚猛有余,运劲不足,倘若心智不坚,极易走火入魔。我看着她,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。”

  程雪落也站了起来:“你曾说过,她伤在筋脉,用药即能痊愈。”

  卫凌风却说:“心病难医,仍需调和化解。”

  程雪落上前一步,扫眼看过卫凌风垂在袖中的手臂,又问:“当年你用了什么办法,逃离药王谷?他们为何用你试毒?”

  直到近日里,程雪落才知道,原来十几年前,他和卫凌风都是父辈手中的筹码。不同的是,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,平安无事地长大了。而卫凌风却九死一生,经历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。程雪落对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闻。据说,能从谷主手中逃出来的人,非死即残。

  非死即残。

  卫凌风是个例外。

  谈起当年的经历,卫凌风平静得像是在复述一段道听途说:“各门各派的习武之人,大多是资质平平。他们前往药王谷,求取各种灵丹妙药,用来洗髓炼骨。谷主拿我试毒、割肉、放血,并非与我有仇,乃是我劫数使然。”

  他讲话时,迈开一步,脚印虚浮,程雪落并未伸手扶他。

  程雪落和卫凌风间距不到半尺。彼时朝阳初升,日光穿透窗纱,照得卫凌风面无血色。程雪落袖手旁观,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:“药王谷对你割肉放血,乃是你劫数使然?”

  卫凌风岔开话题:“能帮我倒杯水吗?”

  程雪落沉默不语。他觉得卫凌风并没有对他说实话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走到桌前,端起茶盏,给卫凌风倒了一杯水。

  卫凌风喝水时,程雪落问他:“你父母被杀、师父横死、师弟受辱、自己背负骂名、一手一腿皆废,也全是劫数使然?”

  卫凌风一口饮尽杯中水,才说:“正是如此。”他以为程雪落会拂袖而去。

  然而,程雪落站在原地,盯着他看了很久,忽然评价道:“阁下城府极深。”

  卫凌风放下杯盏,应道:“过奖。”

  *

  程雪落走出这间屋子时,恰好与柳青青打了个照面。

  柳青青问他:“教主不在这里吗?”

  程雪落回:“不在。”却没告诉她,教主究竟去了哪儿。

  柳青青的身份地位远不及程雪落。她不敢多问,只能低头称是。她在卫凌风的门前转悠两圈,隔着一道门,朝着里面喊了一声:“卫大夫,卫大夫?你能听见我讲话吗?我刚从外面回来,我听说,段无痕带着沈尧他们出城了,你不用担心他们。还有啊,今天早晨,钱行之雇好马车,把老人家送出了城。”

  “多谢,”卫凌风回答,“你的脚,伤势是否好转?”

  那日,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她一个人当然打不过段家的侍卫,只能任人宰割。那座官宅的管家是个癖.好特殊的中年人,对柳青青上刑时,他特意选了一双铁器夹,夹住柳青青的双脚,迫使她大声叫唤。

  柳青青杀过段家武士。一报还一报,一命还一命,她本想着,就算被他们一剑砍头,她也不冤枉。士可杀不可辱。管家带给她的强烈屈辱感,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几个野汉在山上轮.奸的那一日。

  可惜的是,云棠带人来救她时,管家早已不在地牢。为了防止打草惊蛇,云棠等人快刀斩乱麻,没空去搜寻那位管家。

  思及此,柳青青开口道:“卫大夫不用担心,我伤得不重。习武之人皮糙肉厚,我敷过药,这就好得差不多了。”

  卫凌风叮嘱她:“今日不宜走动,尚需静养一天。”

  柳青青答应了。等她回头看向走廊,再不见程雪落的踪影。

  按理来说,上任教主的儿子回归教内,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。但据柳青青观察,云棠身边那帮人的脸上少见喜色。参照教内法典,教主之位必须由长子继承,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卫凌风的尸骨荡然无存,这才轮到云棠坐上那个位置。如今,卫凌风回来了,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。

  他的伤还没好全。

  树荫浓密,落在台阶前,柳青青跳着去踩,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。她往前走,正好看到云棠坐在假山边的一块岩石上,一袭锦纱长裙污湿了半块。锦纱雪白,污渍泛黄,云棠垂首低眉,缓缓提起裙子,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。清冽日光像烟尘一样笼罩着她,洗净了狠戾之气,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。

  柳青青的心脏狂跳,脸颊也热起来,既想看,又不敢多看。既想朝她走,又不敢开口。内心几番纠结、惶恐、怅然若失,终不敌云棠一声:“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?”

  柳青青敛了神色,双手持刀,恭恭敬敬地回答:“属下……属下……”

  云棠笑了:“你近来和我说话时,总是结巴,为什么呢?你很怕我?”

  柳青青百口莫辩。云棠朝她招手,她就坐到了云棠身边,两人手臂挨着手臂,裙摆叠在一起。裙子的布料轻柔如水,流泻在坚硬的岩石上,云棠自称:“刚才我不小心洒了一碗药,洒在衣服上了。”

  柳青青忙说:“教主,教主身体抱恙,不如去找卫大夫,看一看病?”

  云棠若有所思:“他原本不姓卫。他姓云,和我一样。”

  柳青青接话:“叫云凌风?”

  云棠摇头:“我娘给他取的名字,叫云玱。玱这个字,是这么写的……”她的手指晶莹如玉,贴在柳青青的掌心写字。每一笔、每一画,交替撩起钻心的痒。

  柳青青屏住呼吸,才说:“云玱?”

  云棠说:“对,这是他的本名。我娘特意翻了《说文解字》,玱是玉石相击的声音。你听过一句诗吗?叫做‘毋金玉尔音,而有遐心’,意思是,贤者有德音,恰如金玉。爹娘叫他云玱,是希望他成为顶天立地、德才兼备的男子。 ”

  柳青青由衷感叹:“教主与他,都是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
  “是吗?”云棠抬头望天,“可他小时候被毒药洗髓,毒性一直未解,只是强行压制了。谭百清废他手脚、损他心脉算是一个引子,就像击溃一方堤坝,引来洪水。”

  柳青青瞳眸一缩:“他要死了?”

  “我不知道啊,”云棠竟然回答,“我的大夫都是窝囊废,没有一个人治得了他。那群庸医,养了有什么用呢?干脆全杀了,埋到土里做花泥。”

  裙摆一滑,柳青青跌落在地。她跪坐于云棠面前,诚惶诚恐:“教主息怒。”

  云棠偏过头,不再看她:“我说笑而已,瞧把你吓的。你先走吧,前院缺人手。”

  柳青青领命告退。离开之前,她斟酌着恳请云棠好好照顾身体。云棠有些讶异地看着她,点了一下头。

  树林里重归寂静,不含一丝杂音,风停止了,光影斜照。云棠静坐片刻,漫步走远,途径回廊一角,正好撞上程雪落。她的脸色陡然变白,因为她察觉不到程雪落在这里待了多久。换句话说,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使她状况恶化,功力退步了许多,屈居于程雪落之下。

  程雪落问她:“你故意在卫凌风的房门前找人讲话,说给他听?”

  云棠转了个身,绕开他,走在前方:“当然是故意的。我工于心计,水性杨花,恶贯满盈,你第一天认识我吗?”

  程雪落喊住她:“教主。”

  她忽然说:“我急于寻回卫凌风,不是为了手足之情,是因为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撑多久。一旦我功力尽失,教内必然大乱。如果卫凌风不在,家族的仇怨,无人来报,祖宗的基业,无人能保。”

  程雪落却说:“他不会听你安排。”

  云棠折回来,站在他面前。屋檐下,他低头看她,见她发间戴着一支朴素银钗。朝露未晞,在她眼中幻化为雾气,她轻声示意他低下头。

  程雪落照做了。云棠靠近,倚在他耳边说:“谁能永远听我安排?卫凌风不会,你也不会。倘若你听了,段无痕早该是一具尸体,他母亲早该发疯了。你心慈手软,顾念兄弟,真叫我……”她吐气如兰,手腕搁在他脖颈上。

  程雪落清楚地听见远处有一阵拐杖拄地声。但云棠的反复无常,确实影响了他。程雪落左手扣紧她的腰,问她:“你如今的功力,是从前的几成?”

  云棠道:“大概七成。方才,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。我掩饰不了多久。那帮不安分的狗东西,快要蠢蠢欲动了。”

  他们二人这样亲密地说着话。卫凌风拄着拐杖,立在不远处。卫凌风起初还在想,幸好谭百清折断他的手和腿时,选了左手和右腿。他撑拐杖时,恰能保持站姿。但他不能像从前那样,驾驭一身轻功,更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。

  当他撞见别人幽会,一时无法回避。往日在丹医派时,同门师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,叫他“木头桩子”,暗讽他成日里静坐不动。可笑他现在真成了一块木桩,只能一步三寸地缓行。

  少顷,卫凌风和程雪落目光交汇。卫凌风还说:“打扰了。”

  程雪落问他:“你能下床?”

  卫凌风颔首:“随便走走。”

  云棠递给卫凌风一块令牌:“虽说你是我兄长,但你常年未归,恐难服众。这块令牌你先收好,兴许有用呢。”

  卫凌风脚步一停,背靠着墙,收好拐杖,这才伸手去接令牌。这块令牌雕工精巧,乃是黄玉嵌金,其上刻着复杂纹路,还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。

  卫凌风倒是识货:“招鬼令?”

  “招鬼令”是这块令牌的别称。早先,云家的祖辈创教立宗时,恰逢乱世,百姓流离失所,敝邑易子而食。云家祖上为当地富户,带头开仓赈粮,不惜与官府对峙。灾后又安置了一批流民。彼时人多口杂,极易动乱,还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讨来投奔他们,云家众人便以“立教”为名,约定诸多章法,每天早晚,聚众诵读《善德经》,久而久之,形成了规矩森严的教派。

  到了卫凌风爷爷那一代,教内高手如云,藏有诸多秘籍。

  爷爷在位长达数十年,起初还坚持“贤明善德”,奈何五十岁之后,行事越发肆意,常以“神佛”自居。他杀人不眨眼,容不下任何人忤逆,渐渐就有了“魔教之主”的罪名,并被江湖中人辱骂至今。

  那位爷爷临死前,大约有些悔意,于是命人雕出一块令牌。按规定,教内持此令牌者,可以不杀生、不敬神、不听教主之令,而教内无人能伤他。

  云棠补充道:“谁要是伤了你,按教规,会被幽禁十年。”

  卫凌风却将令牌退还她面前:“我用不到,你留着。”

  “你觉得……”云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后,“我需要用它自保?”

  卫凌风复述她刚才的话:“蠢蠢欲动的狗东西,是什么人?”

  云棠靠在程雪落身上,轻声应道:“兄长随我回去,自然就知道了。你的《无量神功》练到第六层,还可以再往上升,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,你不想看吗?我还能找到沈尧,和你所有师弟们,把他们全部接回来,让他们挨个服侍你,日夜伺候你,你不喜欢吗?”

  卫凌风面色一冷:“莫要胡说!”

  云棠挽袖而笑:“我懂了,你只喜欢沈尧一个。那我们只抓他。”

  卫凌风没再反驳她。

  *

  自打出了应天府,沈尧一直奔波在马背上。这一次,他和段无痕同乘一匹马。段无痕显然不清楚一个不会武功的男人有多柔弱。众人一路策马狂奔,沿路跑了一整个白天,沈尧有气无力地四下张望,只见一群剑客神采奕奕,只有他自己气息奄奄。

  沈尧无可奈何:“停一停吧,我不行了。再跑下去,你们要给我收尸了。”

  段无痕拽紧缰绳,众人纷纷勒马停步。

  夕阳西沉,道路崎岖。山坳里还有几座突兀的野坟,墓碑皆由树枝扎成。

  远处炊烟袅袅,昏鸦争噪。长风迎来送往,吹动一面巨大的旌旗,旗上写着“客馆”二字。赵邦杰忙说:“少主,马要吃草,人要吃饭,狄兄和沈大夫身上还带着伤。”

  段无痕拎着沈尧的衣领把他扶起来,低声问:“你很累吗?”

  沈尧有些恼火:“能不累吗?”

  段无痕说他:“你骑着马,纹丝未动。”

  沈尧趴在马脖子上,把一张脸埋进鬃毛里:“大哥!我不像你,我没有武功护体。这样折腾一圈下来,我早就废了。咱们能不能歇一会儿,吃点饭,喝点水?”

  二人交谈时,马儿都在路上慢行。等他们来到客馆门前,沈尧才听见一阵喧哗笑闹声。

  店内宾客云集,只剩下两张空桌、八条长椅。

  这边赵邦杰、狄安等人还在老老实实地等候店小二,沈尧已经眼疾手快地翻下马,跑进店里,占着一张空桌,又把包袱放在另一条长凳上,吆喝道:“老板娘?来来来,我饿得眼冒金星的,你给我们上些好菜吧?”

  老板娘年过四十,风韵犹存。她穿一条荆钗布裙,眼角眉梢都带着笑,荡漾出庸脂俗粉远远比不上的媚色 。想她年轻时,必定有不少铮铮铁汉为她倾倒。且她的武功身法皆是上乘,影子一闪便来到了沈尧跟前,招呼他:“小公子,要酒要肉吗?”

  沈尧说:“我不喝酒。”他朝段无痕挥手:“喂,你要酒吗?”

  段无痕毫无迟疑,提剑跨过门槛。他一进门,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他身上。他实在太扎眼了,无论是容貌、身形、腰间玉佩和长剑、还有脚不沾地的步法,都在昭示他非同寻常的身份和境界。当他坐到沈尧身侧,随行的剑客们也跟进来了。他们这一伙人安安静静地围坐桌边,坐姿端正,不吵不闹——除了沈尧。

  沈尧随口嘱咐道:“这位姐姐,劳烦你们先切几盘牛肉,几盘青菜萝卜,盛些米饭,再上茶水,还有我们拴在棚里的马,要喝水喂草……”

  老板娘左手叉腰:“呦,我的年纪,足能做你亲娘了,你还管我叫姐姐?”

  沈尧冲她笑:“我瞧你还年轻,称一声姐姐敬你。”

  老板娘用右手扶着方桌,蕴藉几分内力,悄悄试探沈尧。

  她发现沈尧没有一丝武功。

  再看沈尧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,神光凛然的双目,格外讨喜,格外标致,比段无痕更惹她欢心。她索性道:“我赠你们一只酒酿蒸鸭子,不收钱。诸位客官们,吃好喝好啊。”

  老板娘端起一坛酒,婀娜倩影消失在账房侧门。

  后厨传来饭菜香味,店小二赶来桌前,弯腰为沈尧等人斟茶,还问他们:“客官们,打从哪儿来?客官说一口官话,是城里人?”

  赵邦杰正要回答,沈尧已经出声道:“秦岭那边来。”

  店小二点头称是,又说:“应天府要开武林大会,周围十几条路都封了,朝廷派军队来镇守。你们要是想去应天府,想去岐州,只能绕远路,不能抄近道。”

  沈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,递给店小二。那小二忙收了钱,脊背弯得更低,更有礼节地问:“客官还有什么吩咐?”

  沈尧问:“附近的路都封了,为何你们这条路还在?”

  小二将一条粗布甩在肩上,赔笑道:“我们这儿,地方偏呐。平时都没几个客人,春夏两季稍微多些,都是往应天府跑的。想去岐州的人,一般不会绕到咱们这儿。”

  沈尧看着他:“多谢。外面那些马,劳烦你照顾了。”

  小二连连抱拳:“客官您这话,太客气了,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,哪儿有劳烦一说。”

  沈尧抿唇,端起茶杯,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。

  客馆内门窗大敞,落日余晖收尽,老板娘亲自来点灯。梁上挂起四盏灯笼,灯芯偏暗,燃着幽幽冥冥的昏光。光影落在杯中,茶叶漂离沉浮,沈尧晃了晃杯子,总感觉有人在看他。他不由得回过头,刚好望向一处墙角。

  一群坐在墙角里的壮年男人们发出哄笑。

  他们一身武夫打扮,背着弓箭,手握弯刀,眼神时不时瞟向沈尧。其中有人低声问:“那小子没武功,是个兔儿爷吧?”

  另一人答:“可不是?长得挺俊,比女人还白,手上没剑没刀,要用何物傍身?”

  邻桌有个穿长衣的刀客搭话:“便是一夜酣战,床上动真格!”

  几个壮汉都在笑,还有人提起“谭百清好男色”的传闻,说那应天府的流光派掌门家里,也养着许多不学无术的少年郎君。

  沈尧脸上泛过红潮。他脸皮这么厚,都被说得烦了。他开始自省,往常从没有人在背后这般议论他,为何今天招来这么多?

  难道是因为段家剑客们满身阳刚之气,坐在他的旁边,衬得他这个断袖……格格不入?

  灯影绰绰,夜风穿堂而过。

  段无痕执起一双筷子,向后一掷,激起一大片拔刀声。

  沈尧扭头再看,只见刚才那名刀客被两根筷子钉在了墙上。筷子从他护腰的毛裘间穿过,并未伤到他。但他吓得魂飞魄散,嘴中话不成话:“你、你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从未回头看过他。

  他甚至没见到段无痕的正脸。

  段无痕喝了一口茶水,才说:“别吵。”

  众人收刀回鞘,接连落座,再无一人乱嚼舌根。哪怕四下坐满了人,也比荒郊野外更宁静。

  不多时,老板娘和店小二端着几盘菜过来了。沈尧先用筷子扎了牛肉,又尝了一口,才说:“哇,我们真有口福。卤牛肉里还放了二钱山楂,二钱枸杞,和一钱黄芪。”

  老板娘面色微凝:“这你都能吃出来?”

  沈尧抬起衣袖抹嘴:“这牛肉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,蛮入味的。我起初还怕在这偏僻地方碰上黑店,怕这鸭子和牛肉里都有毒,现下还好,我放心了。”

  老板娘用手帕掩唇,娇笑道:“出门在外,谨慎一点,那是应该的。”

  沈尧立起筷子,狠狠一插,戳进牛肉:“这几块肉,切得好厚,味道闻起来也不一样。”他抬起头,盯着老板娘,又冲她笑:“你说,我是换一双筷子,还是换一盘肉?”

  老板娘反手端走这一盘牛肉,退离一尺远。惶惶灯色之下,她脸上有了恼意:“今儿个人多,给您上错菜了。稍等啊,我这就让他们去换。”

  她这次走得急,脚下甚至一绊。

  窗外天色更黑,附近没有一丝车马声。

  店小二在门口站了片刻,随手关紧了正门。他扣上双环插销,手掌拍了拍铜锁,鞋尖重重地踢上门板。

  赵邦杰侧头观望许久,不由得怀疑道:“少主,这家店,透着古怪。”他握着筷子,问起沈尧:“沈大夫,饭菜没问题吗?”

  “刚才那盘牛肉有问题,”沈尧一边扒饭,一边夹菜,“很奇怪,那盘牛肉一半有毒,一半没毒……话说回来,你们知不知道,咱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?这是应天府周围的村镇吗?好荒凉啊!方圆十里内只有这一家客栈。”

  坐在沈尧身边的一位剑客一直没有开口。此刻,他忽然出声道:“武林大会召开在即,按照以往惯例,周围村镇必须封路。今天我们赶路时,直奔东南方向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,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、操控之中,沈尧对他的敬仰又多了几分。

  沈尧万万没有料到,段无痕竟然透露道:“我们或许已经迷路。”

  沈尧一脚踩上长凳,质问他:“有没有搞错?少爷,你会迷路?”

  段无痕转了一下茶杯:“我并不熟悉五行八卦阵。”

  沈尧略一思索,猜测道:“应天府周围封了路,正好方便一群高手……布置五行八卦阵?所以,我们有可能是被阵法引到了这条路上,而不是走了我们应该走的路?”

  赵邦杰马上握住剑柄:“这是一家黑店!”

  狄安搭住赵邦杰的肩膀:“稍安勿躁。”

  “是啊,稍安勿躁,”沈尧是这张桌子上唯一一个还在吃饭的人,“吃饱喝足,这才是头等大事!人是铁饭是钢。无论你们想做什么,都得先填饱肚子,有了力气,才能去闯荡,去拼搏!兄弟们。”

  沈尧啃了一口萝卜,又转过头看着段无痕:“少爷,我记得你娘……我是说,我记得,令堂很擅长阴阳五行、周易八卦这些东西。为什么,你没有好好学?你天资聪慧,悟性又高,不多学点东西,多可惜!”

  段无痕没应。

  狄安代替段无痕回答:“少主更喜欢武学。”

  沈尧点头称赞道:“真是个武痴。”

  几人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。那一厢老板娘又出现了。她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牛肉,弓着背,谨小慎微地摆好盘子,又说:“小公子,楼上房间也备好了。今儿个晚上,住店的人稍多,咱们还有四间上房,全部匀给你们。您看,行不行?”

  沈尧感到疑惑,暗暗想道:奇怪了,为什么这位老板娘只和我说话?口口声声称呼我为“小公子”,就连住店、看房这种事,也要和我商量?难道她看不出来,段无痕才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头领气派吗?

  两盘牛肉摆在桌上,周围没人动筷子。沈尧一手勾住盘子,又从绢帕中取出一枚银针,试毒试了两遍,才道:“有劳了,过不过夜,我们少爷说了算。”

  老板娘仍然盯着沈尧,对沈尧说:“小公子有所不知,咱们这儿可不太平。有一帮匪寇,就在十几里开外安营扎寨,常在夜里跑出来打劫呢。”

  沈尧拽了一下段无痕的衣袖:“喂,今晚住在这里吗?”

  段无痕说:“住。”

  沈尧语声惊讶:“真的吗?”

  段无痕吃下一口米饭:“嗯。”他在这样破落的一家客店里,稍微动一下筷子,都像是纡尊降贵了。

  并非沈尧挑剔,只是这家客店,处处透着寒酸。圆木搭成的楼梯侧面烂了一个洞,桌椅板凳的尺寸均不相同,桌脚都用破布包了起来,瞧着比他们丹医派还要穷困潦倒。

  饭后,店小二带着他们一行人上楼。

  沈尧一步一顿,走得很慢,木头台阶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。赵邦杰走在他前面,先他一步迈进了客房,他远远看见赵邦杰的后背微不可见地凝滞了,黯淡的烛光照出交错的人影。

  赵邦杰轻声唤道:“少主。”

  沈尧连忙凑了过去。客房的房门大开,夜风从窗边吹过,沈尧伸手挡了一下,掌心沾到了黏黏的东西。他定睛一看,原来是几缕蜘蛛丝。

  房间内的状况,和沈尧的假想差不多。桌椅蒙着一层灰,墙角蛛网缠结,床榻上还有遗落的衣物,他往前走一步,立刻打了一个喷嚏。

  沈尧不禁笑道:“公子,你最爱干净,最讲究整洁,怎么能住这种地方?”

  段无痕却道:“今晚早点休息。明天辰时,接着赶路。”

  沈尧拉住他:“喂,等等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抽出腰间佩剑,挥手扫过一阵猛烈剑气,蛛网和尘灰都被吹落到窗外——这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。可他的剑气实在太强,将屋内的香炉、花瓶都给震碎了。土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地面,尖利的棱角刮烂了一尺见方的一块地板。

  店小二一脸惶恐,沈尧忙说:“没事,我们会赔钱的。”

  小二朝他作揖,讪讪离去。

  沈尧踏过门槛,脱了衣服,铺在桌上:“我睡桌子,你们睡床。”他还以为段无痕会欣然答应,却见段无痕撕烂了一件外衣,扯成布条,拴住了两根房梁。而后,段无痕跃过房梁,躺在了那根布条上。

  沈尧仰头望他:“你半夜要是掉下来,我可治不好你。”

  段无痕道:“掉下来?”

  沈尧描述道:“你睡着了,半梦半醒,糊里糊涂,不晓得自己在哪儿,身子一歪,砸在地上,不死也是个半残。我劝你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,就去尝试这么危险的睡姿。”

  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段无痕一声轻笑。

  那笑声很浅,很好听,虽然有些轻蔑,但段无痕诚实地回应道:“无论是梦是醒,是生是死,我都不该忘记功法。”

  沈尧盘腿坐在桌上,问道:“你们这些武林高手,为什么都把功力看得比性命更重?难道不是先有命,才有武功?没了命,还要武功干什么?有了武功,丢了性命,又该如何?”

  或许段无痕懒得和他解释。段无痕只对他说:“睡吧。”

  沈尧侧身而卧。这一晚,他做了一个梦。梦里,他回到了丹医派,走过一条荆棘丛生的坎坷山路。当他推开丹医派的大门,第一眼就望见了师父。师父穿着一件长袍,神色慈祥温和,双手揣在袖中,好像等了他很久。师兄们纷纷围过来,问起沈尧:小师弟,你怎么还不回家?你在外面遭罪了吗?

  沈尧在梦中回答:“我很好,大师兄……”讲到这里,他幡然醒悟,大师兄身体垮了,师父也不在人世了。

  他一下子睁开双眼,惊坐而起,大口喘气,后背上全是冷汗,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。胸腔闷痛至极,往事如一场倾泻的山洪般灌入他的脑海,把他呛得像是溺了水。

  他不得不自言自语:“师父,师父……我对天起誓,一定会报仇。”

  房间里寂静无声。

  沈尧抬起头,才发现房梁上空无一人。

  他立刻站定,点燃一支蜡烛。借着蜡烛的幽幽昏光,他看清了空荡荡的房间。段无痕不见了,赵邦杰和狄安也不见了。

  夜半时分,窗外夜色更浓,月亮被乌云遮挡,留下几颗寥落的孤星,散出惨淡而微弱的白光。

  沈尧吹灭蜡烛,打开房门,缓步走了出去。

  大堂里没有一盏灯笼,只是黑漆漆的一片,让人无法视物。

  沈尧轻手轻脚地走下台阶,摸黑来到了客栈的正门前。他发现,这扇大门被锁得死紧,共有两道插销、三条铜棍挡在门后,就好像,半夜会有什么猛鬼来硬闯一样。

 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,握在掌中,再绕行到窗户的侧边。这扇窗户是由竹篾编制而成,坚硬的青竹被削为长条,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,合为四层,几乎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。

  沈尧一刀砍在边角处,沿着竹子的纹理,狠狠切割。突然手指一抖,他松开了匕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