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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节(2 / 2)


  海洋馆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们的背后,游鱼在水中四散,林知夏被鱼群分散了一点注意力,随口应道:“不止哦。除了《刑法》,我还会背很多法律法规。”

  “周步峰长大了,会不会触犯《刑法》?”江逾白提出一个新的疑问。

  这个疑问,融合了对未来的预测,对法律的理解,还有对周步峰同学的重视。林知夏觉得,江逾白的切入点找得很不错。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话题,可供他们二人深入分析。

  林知夏坦白道:“我觉得,周步峰现在这样,总是偷东西,才显得正常。”

  江逾白半信半疑地问:“为什么?”

  林知夏定定看着他:“我的意思是,周步峰的所作所为,都是符合规律的。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去了上海打工,留下他一个人被爷爷抚养,我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爷爷讲话了,他的爷爷……没有很多耐心。在学校里,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,在家里,没有人给他温暖和照顾。他现在的表现就很正常。”

  她停顿一下,补充道:“同理,我不相信一个历经磨难、受尽折磨的人……能变得非常善良,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。尼采在‘超人说’里提出了一种理想型人格,这种超人能够战胜一切苦难,创造自己的新哲学。而普通人只会在持续不断的打击中崩溃。我赞成尼采的观点。”

  “是吗?”江逾白陷入沉思。

  他其实想问,你很喜欢哲学吗?

  他提出另一个问题:“你是超人吗?”

  “我不是,”林知夏使劲摇头,“从尼采的角度来看,我也是个普通人。我非常讨厌挫折。妈妈骂我,我就会难过。”

  随后,林知夏双手一拍:“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,我问你,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?根据崴格纳尔在《意识的错觉》里的实验,他得出一个结论——‘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识之外’。整个宇宙都是能量守恒的,训练人类大脑的方式和训练一个人工神经网络有什么不同呢?其中一个差别大概是输入源和特征提取过程。对啦,《黑客帝国》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。”

  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跃式的思维绕得头晕。

  他站在原地,总结她的观点:“你是说,整个宇宙,都是由数学、物理、数据构成?”

  “这要看你怎么定义‘数据’两个字。”林知夏回答道。

  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  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。

  身穿制服的海洋馆工作人员陪着一位年过六十岁的老太太快步走近。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华,她是本省一所顶尖大学的物理海洋专业的教授。沈教授的背后跟着四个博士生,三男一女,都是她的得意门生。她还带了一位年轻的研究生,今年才刚刚加入实验组。

  沈昭华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实验室主任,也是“大气-海洋动力学”的学科带头人。她的团队今年刚在《physical review letters》和《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》期刊上发表了两篇重要论文,其中一篇讲述“混合海洋湍流分布”的文章,林知夏刚好读过。她记得沈昭华的照片,忍不住跟着沈教授跑了两步路。

  海洋馆的工作人员开口说:“沈教授,我们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……”

  某一位博士生插话道:“你们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办的那个研究中心吗?”

  “对的,最近遇到了问题,”工作人员应道,“麻烦沈教授来做这一次的实验室环境测评。”

  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员商讨实验室设备的细节。沈教授带来的几个学生也在窃窃私语,其中一个研究生开口说:“我前几天模拟了一个海洋环流模型,模型本身基于纳维斯托克斯方程……我用压力矫正去求解诺伊曼边界条件的压力场,我的泊松算子表现出了强烈的与纵坐标轴相关的各向异性[3],你能想得通吗?我要怎么去做预处理器?”

  江逾白只听到了“各向异性”这个词组。他重复道:“各向异性?”

  林知夏为他解释:“啊,这是一个学术名词,它的意思就是,一个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整体的性质在不同方向上有所变化。”

  然后,她对那位研究生说:“你在预处理器里,把泊松算子的积分结果当作静水极限,就能解决你的问题。不过,这个方法有缺陷,需要把整体空间离散化。这是很常见的解决方法……当你无法评估一个大的连续空间,可以用离散模型去模拟最终结果。如果你要建立一个本身可迭代的参考系,那在预处理数据时,就用递归算法制定基准,保持不变,可以大大减轻后续的计算负担。”

  四位博士生全部驻足。他们低下头,望着林知夏。

  前方的沈昭华教授转过身,刚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对。

  四周充满了古怪的氛围。这种氛围迫使博士生们都保持安静,一时间,他们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讨论问题,谁也不清楚这位小女孩是胡说蒙对了,还是真的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。

  恰好研究过相关领域?

  这种形容和描述,无论如何,不可能出现在一位年幼的儿童身上。

  沈昭华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。许多游客从她身旁经过,海洋馆与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联合实验室就在不远处,所有人都在等待她。而她竟然抽出空来,轻声询问林知夏:“小朋友,你今年几岁了?”

  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:“她上个月刚满九岁。”

  “九岁?”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复道,“九岁?”

  林知夏点头:“我今年九岁了。”

  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,背着一个哆啦a梦的蓝色书包,怀里抱着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。她还扎着双马尾,甚至用了粉红色草莓发绳。

  粉红色草莓发绳。

  果然是个刚满九岁的小姑娘。

  眼前的反差感太过强烈,沈教授门下的研究生忽觉自惭形秽,心底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惭恼意。这位研究生后退两步,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后。

  “小朋友,你能理解纳维斯托克斯方程、泊松算子和离散空间?”沈教授看着林知夏,目光中充满了探究意味。

  沈教授儿女双全,孙子刚满十一周岁,也还在念小学。但很可惜,她的子辈和孙辈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对科研感兴趣。她那个十一岁的孙子立志要考公务员从政,这个远大的志向,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励和支持。

  只有沈教授还记得,她孙子小时候指着世界地图说,海洋物理!物理海洋!

  海洋物理学,物理海洋学,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如今,沈教授想给孙子解释,那孩子也不愿意再听了。

  年仅九岁的林知夏,引来了沈教授的关注。

  林知夏被他们一行人围住,心里有点慌。她的科学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、独立的、缺乏外界交流的。虽然她在省图书馆的电脑上见过无数教授、科学家的联系方式,但她从来没打扰过那些学术大牛,也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见解。

  林知夏习惯于阅读、思索、在脑中记录,这是一个单向数据输入的过程。她想回答沈教授的问题,又很排斥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。

  她眼神躲闪,距离江逾白更近。

  江逾白问她:“你怕什么?”

  林知夏嘴硬道:“我没有。”

  江逾白轻轻推了她:“我胆子大。我把胆子传给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