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尘埃落定(大结局下)(1 / 2)





  第二天早晨, 沈尧觉得很不对劲。

  事情是这样的,昨晚他受邀来吃一顿饭, 吃到一半, 东道主跑了,只剩下他和卫凌风待在这间房子里。

  他跟卫凌风说了一会儿话, 体内越发燥热,热得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。正好室内有一扇门,推开那扇门,就有一张床……接下来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,想拒绝都不行。

  沈尧起床时, 卫凌风还没醒。

  晨色朦胧, 沈尧望着天边,心道:我果然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。

  哎。

  他本想冷静几个月。

  谁知道……

  又和师兄滚到了一起。

  “情”字能杀人,他已是亡魂。

  痛定思痛之后,沈尧侧目去看卫凌风。

  卫凌风躺在床沿,枕边放着一把长剑。沈尧伸手握住剑柄,蓦地听见了卫凌风的声音:“你要拔剑?”

  沈尧笑了:“就算我拔出剑, 我也不会伤到你。”

  卫凌风却说:“能死在你的剑下, 我死而无憾。”

  沈尧一怔:“大清早的, 你玩这一出?”

  他把脸埋在卫凌风的肩膀上,手臂揽紧了卫凌风:“我忽然想起来,那天在石刁柏面前, 我讲过类似的话。我说, 能死在你的手里, 我死而无憾。然后你说,你要凌迟我……”

  卫凌风静止不动,沈尧看不见他的神情,只听他问:“你信了?”

  沈尧坦诚道:“是的。”随即叹道:“你太会假戏真做,我被你骗了好多年。凌迟要在一个人身上割出九百九十九刀,我当时就在心里盘算,什么时候会有第一刀……”

  卫凌风推开枕边的长剑,剑身摔落在地上。他发出疑问:“因为你没消气,才会两个月不见我,刻意避开我?”

  “也不是吧,我想让你专心养伤,”沈尧亲了他的耳朵,“以及,本人要专心练武。”

  沉默片刻后,卫凌风忽然问道:“澹台彻教你武功,教得比我好么?”

  沈尧并未听出他话里的酸味,压根没往那个方向想。他其实拿不准卫凌风的性情和喜好——自从见识过卫凌风在谷主面前的言行举止,沈尧怀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。

  沈尧随口说:“澹台彻啊,他对武功的领悟堪称一绝。对了,我有个好消息。王师叔告诉我,两年之内,澹台彻能恢复到全盛时的七成功力。还有,云棠的状况也在好转……”

  说到一半,沈尧一锤床板:“我完了。我现在真是一门心思为魔教考虑,彻底沦为歪魔邪道。”

  卫凌风还对刚才那个问题穷追不舍:“澹台彻当真教得比我好?”

  沈尧思索道:“差不多吧。”

  卫凌风翻身把他压住:“师弟。”

  沈尧被压得不能动弹:“实话实说而已。”

  卫凌风稍稍偏了下头:“我日日夜夜见不到你,他却能手把手教你练武,真是好命。”

  沈尧挣扎不开,便说:“师兄别仗着自己的武功高,公然在房间里玩男人……”

  “公然?”卫凌风离他更近,“这里除了你我,还有别人吗?”

  沈尧知道卫凌风的武功很强。念在他一直没有痊愈,沈尧估摸着自己能和他打个平手吧。今天稍微一比试,沈尧才发现,他远远不是卫凌风的对手。

  卫凌风低头亲上他的肩膀,他的肩头被吮得发红,隐隐有点疼。他忙说:“师兄,今天我还要去探望病人,你不要同我百日宣……”

  卫凌风倚在他耳边:“继续说。”

  沈尧忽然有些困惑:“我觉得,你昨晚应该宣泄得差不多了?”

  卫凌风没做回答,只是他的呼吸近在咫尺,喉结还滚动了一下。他身上的那种清雅香气迷得人神魂颠倒,沈尧忍不住叹道:“倘若用吃饭来做比方,昨天夜里,我饱餐了一顿……”

  卫凌风却说:“我仅仅是半饱。”他握着沈尧的手,摸进被子里:“现下,我又饥肠辘辘了。”

  沈尧轻声道:“这不叫饥肠辘辘,叫不知节制。我摸到你阳气过盛,心有虚火……”

  卫凌风在他脖颈上吻出了新的痕迹:“大夫可有药方?”

  沈尧坐起身,披上外衣,扎好头发,正经道:“心病还须心药医。你正当壮年,只需静心宁神……”

  “实难从命,”卫凌风和他对视,“我家中有位娇妻。”

  沈尧理了理衣襟:“你这娇妻,性情如何?”

  卫凌风侧躺在床上,凝视着沈尧,应道:“妙极。”

  沈尧一笑,也说:“妙极。”

  卫凌风朝他伸手,这一回,他自己来了。卫凌风抱着他,手指拂过他的发带,两人之间没有言语,情致倒是很缠绵。

  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,这般清闲安宁的日子像是偷来的。

  不过沈尧仍然记得石刁柏死前的遗言。那位谷主说,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一手策划。谷主还说,沈尧的师父被段永玄杀了。

  沈尧将信将疑,猜不出段永玄究竟在谋划什么。

  *

  千里之外,凉州段家。

  前几个月,段永玄一直在闭关修炼。近日,他终于出了关。

  段家的长老们纷纷前来恭贺。他们认为,段永玄的功法肯定能更上一层楼,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段永玄的功力毫无变化。

  段永玄问起一位长老:“许兴修不在凉州?”

  长老作揖道:“家主闭关的日子里,京城变天了。先帝驾崩……”

  几位长老都在斟酌措词,只有段无痕毫不避讳地直言道:“楚开容继位,年号正平。”

  “正平帝?”段永玄一字一顿念出年号,仿佛在细细品味。

  一位长老接话:“正平取自清正、端平二字。武林八大派和五大世家现已缔结契约,此后废除一切私刑,不可自寻仇家,不可滥杀无辜,当以国法为准,律法为先。”

  段永玄双手负后,缓行几步,风度翩然:“名门正派自有操持,但魔教如何处置?”

  长老解释道:“少主和五毒教联手……替卫凌风,那个卫大夫平了反。如今江湖上少有人提及魔教,近四个月来,魔教不曾兴风作浪……若论名声,药王谷和流光派更差些。”

  随后,众位长老讲述了前因后果。

  段永玄听完,另有一番见解:“流光派是江湖八大派之首,声名具毁。五湖四海的百姓将会如何看待我们名门正派?”

  无人应答。

  段永玄看向儿子:“无痕,你来作答。”

  段无痕白衣佩剑,身姿笔挺。他刚从京城回来不久。当日在楚家校场上,他挟持元淳帝,又误杀了元淳帝。而经官府裁决,凶手只有谭百清。

  段无痕被摘得干干净净。

  哪怕段无痕深夜强闯药王谷的宅邸,在江采薇等一众世家弟子的见证下,段无痕的罪名仅仅是“夜扰百姓”。

  更重要的是,段无痕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救出来二十多位无辜幼童。

  于是,官府以“夜扰百姓”之名,罚了段无痕四十两纹银。又以“义薄云天”之名,赏了段无痕八百两纹银。

  随后楚开容传旨于段无痕,赐给他一个“剑仙”的封号,以及一块写了“剑仙”二字的牌匾。

  宫里的太监向他谄媚:“段少侠有福气啊。剑仙二字,乃是陛下亲手书写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一向厌恶楚开容。眼不见为净,他想把牌匾扔在京城。

  然而,段家长老们纷纷劝诫他,剑客们甚至跪下求他。

  段无痕只好把牌匾带回了凉州。

  他看着“剑仙”二字,回想京城往事,再念起“国法为准,律法为先”的江湖条例,只觉得十分可笑。

  京城的文官们还在没日没夜的伏案劳作。翰林院的臣子们推举“新君变法”,正准备重新修纂法典。段无痕每日练完剑,也去藏书阁的密室中翻查历年典籍,无意中又找到了魔教武功《昭武十八式》的手抄本。

  他之所以练过《昭武十八式》,正是因为,他家里有这本书。

  除了《昭武十八式》,还有《断魂斩》、《追命剑法》等等。

  他和卫凌风见面的第一天,卫凌风看出他练过魔教的武功。此后,卫凌风又叮嘱他,他的内功与魔教武功相克,不能继续修习“昭武十八式”与“断魂斩”。

  既然魔教武功与段家的内功相克,为什么会出现在段家的密室里?

  联想到锦瑟的出身、她埋在井中的庚帖,段无痕心中有了一番计较。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品行。

  而今,他和段永玄说话时,颇有些心不在焉:“名声是虚妄,父亲不必在意。”

  段永玄却说:“这话错了。”

  他教导儿子:“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。”

  众位长老连连附和。

  段永玄笑道:“若不是段家的清白名声为你做保,你今生今世离不开京城大牢了。”

  段无痕微微低头。

  段永玄又说:“你的武学天赋不如谭百清。为何他落了大狱,你却毫发无伤?因为你姓段,武林盟主姓江,正平帝姓楚,五大世家同袍同泽。”

  段无痕默不作声。

  “正平帝送了你一块牌匾,”段永玄嘱咐道,“你不能辜负他的美意。”

  段无痕淡声应道:“他借我之手,铲除了异己。”

  段永玄叹气:“你这性子,还需磨练。”

  站在段永玄身后的一位长老圆场道:“少主年纪既轻,自有一身铮铮傲骨。兴许成家立室之后,少主更会矜于细行,通达处世。”

  段永玄颔首,似乎默许了。

  从这天起,段无痕每天都能收到许多美人画轴。他的姑姑尤其乐于牵线搭桥,誓要在今年为他解决终身大事。

  仰慕段无痕的姑娘不计其数,想嫁给他的少女能从凉州排到京城。

  但他翻了几轴画卷,再没碰过那些东西。

  姑姑派人传信,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选。

  他说:“我并无此意。”

  长老们稍微有些着急。段无痕是段家嫡系唯一的公子,他不娶妻生子,段家血脉如何延续?

  正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,多少都会肖想女人。先贤曰:知好色则慕少艾,正是这个道理。

  武林世家子弟之中,与段无痕年岁相仿的公子们,早已妻妾成群。

  而段无痕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,难免让人担忧。他的随行剑客们经常与他共处,便也接到了长老的命令,让他们在段无痕面前稍微美言几句。

  剑客们都很头疼。

  狄安更是直说道:“劝少主娶妻,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。”

  赵邦杰问:“为什么?”

  狄安回答:“少主为了一心练武,早已斩断了七情六欲。”

  赵邦杰道:“是的。”

  狄安搭住他的肩膀:“你在少主面前还能说上话。”

  赵邦杰受到兄弟们的怂恿,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校场。他抱着剑,站在段无痕面前,支支吾吾道:“属下……属下今日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的剑尖指向了他。

  他以为段无痕已经动怒,只能一口气说完:“少主这几天要是有空不妨把画轴看完挑一位中意的姑娘 ……尽快完婚恩爱生子白头偕老。”

  段无痕道:“连你也在人云亦云。”

  这句话说得轻飘飘,却如一把重剑刺穿了赵邦杰的心肺。他低着头,嗓音晦涩道:“属下只愿少主,武运昌隆,无虑无忧。”

  段无痕挑开他的剑鞘:“你若是赢了我,我便去翻画轴。”

  赵邦杰立刻拔剑出鞘。

  剑光凶猛袭来,足可吞天沃日,赵邦杰无力招架,连步后退。

  从京城回来之后,赵邦杰一直在养伤。养了两个月,他才能下地走路……他根本抵挡不住段无痕的招式,哪怕一招都接不了。

  段无痕及时收剑回鞘,平静地看着手下败将:“练不好剑,还有闲工夫管我?”

  赵邦杰垂首:“属下不敢。”

  躲在暗处的剑客们全部屏住呼吸,再没有一个人敢去段无痕面前提及“娶妻“二字。

  段无痕的姑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丧失了信心,撒手不管段无痕的终身大事。

  段无痕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。

  深夜万籁俱静时,他想起小时候撞破母亲的房门,偷听到了母亲与侍女的对话。

  他的母亲曾经说过:可怜我这一对儿子,全是七杀宫、克妻命。

  世人都夸他母亲算命准。

  但他从没问过自己的命运。

  隔天傍晚,段无痕前去拜访母亲。

  段夫人只吃斋饭,业已静修多年。她所居之地深幽静雅,栽植了成片的奇花异木,一年到头弥漫着馥郁芬芳的花香。

  段无痕穿过回廊,走过台阶,没看见侍女的身影,却听见了父母的低语。他隐藏自己的脚步与声息,背影消融在落日的温暖余光中。

  房门之内,父亲问道:“我每天找你占卜问卦,你为何一直推拒我?”

  母亲回答:“我不会再为你占卜。”

  父亲叹道:“筱筱。”

  “筱筱”是段夫人的闺名。她姓程,名筱。

  程筱似乎油盐不进,只劝他:“你安心待在家里,不要去苗岭。”

  段永玄握住她的手。她瞳眸一缩,声调猛地拔高:“程雪落千错万错,终究错在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。他是你的亲生儿子……你真要带人去杀你的儿子吗?”

  段永玄仍然沉稳:“夫人,东岚派新任掌门的邀约,我已应下了。于公,魔教并未向新君示忠。于私,魔教扫荡过段家,我们师出有名。名门正派的江湖威名不比往日……”

  程筱手抚琴弦,弹出一个泛音:“夫君,你是为了名门正派的颜面,还是为了你天下第一剑仙的名头?”

  夕阳沉落,天色向晚。

  段无痕踏出一步,踩到了门槛,微有声响。他本以为父亲应该听到了。然而,父亲却仿佛根本没察觉儿子与他仅有一墙之隔。

  段无痕微微蹙眉。

  室内,程筱咳嗽了一下,再次示弱:“别去苗岭。”

  她气质美如兰,又生得一副绝色相貌。满院盛开的似锦繁花,竟比不上她的容颜姝丽。

  段永玄心念一动,劝慰道:“程雪落被魔教抚养成人,早已忘记父母的生育之恩。你何苦……”

  “不,”她抬头看他,“我担心夫君你。我怕你有去无回。”

  段永玄低声道:“夫人多虑。”

  程筱粲然一笑:“石刁柏也没想到,他会死在京城。”

  “段无痕杀了石刁柏,”段永玄道,“段无痕是我们的儿子。”

  段无痕站在门外,足足静立了一刻钟。他并未叩响房门,只是故意泄露了声息,父亲仍然没有回应他。他不愿久留,转身走了。

  又过了半个月,长老向他传话。

  原来,朝廷推崇的变法引起了江湖八大派的不满。

  八大派认为,正平帝所颁布的诸多法令都偏向于武林世家——譬如武林盟主的推选期限又增加了五年,这意味着,江展鹏还能在盟主之位上多待五年。

  再比如,各门各派内部可以比武,死伤自负。而八大派与武林世家的比试却有一大堆条条框框的约束。

  从前的八大派之首谭百清将被处斩,各位掌门之间的情谊也不比从前。八大派从云端跌入凡尘,实在憋屈又窝囊。

  此时,东岚派提议——征讨魔教,恰如六年前那般,一夜血洗苗岭,弘扬武林正道。

  魔教自然不在官府的管辖之内。此外,八大派的四位前任掌门,以及一些弟子的亲眷好友,都被云棠的手下抄过家。

  再加上魔教所处的云霄之地金碧辉煌,以金为石,以玉为瓦,琼浆为溪水,珊瑚为密林,翡翠为假山,更有无数武功秘籍,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。

  偌大的江湖中,强者方能立足。

  武功秘籍,则是强者的根基。

  是以,东岚派说出“南伐云霄”四字之后,杀手宗门、江湖八大派几乎全都答应了。

  除了五毒教。

  五毒教自称:“我们没有内功,没有年轻一辈的才俊,就不给诸位拖后腿了。”

  “南伐云霄”的这批人马最终包含了江湖七大派、段家、郑家、杀手宗门的众多高手。

  段永玄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领。他传话给段无痕,让儿子随行,不得有异议。

  前往云霄之地的路上,段无痕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。

  他记得段家和云棠的血海深仇,也记得萧淮山为了救他而丧命。

  他的父亲一向严谨沉稳,进退有度。如今楚开容登基不久,年关将至,父亲挑在这个时候“南伐云霄”,这让段无痕感到费解。

  *

  七大派与段家、郑家、众多杀手宗门联合讨伐魔教,绝不能走漏风声。

  众人乔装改扮成了商人,混入来往的商队中,先后从各地出发,走水路、陆路,相继抵达距离苗岭七十里至一百里范围内的附近城镇。

  随后,他们徒步前往苗岭汇合。

  那一天,恰好是上元节。

  苗岭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一盏花灯,街上锣鼓喧天,人烟稠密。

  当地的少年和少女们头戴假面,腰缠彩带,扮作鱼虾、蛤蚌、水神、稻神,随着乐声而舞。他们往人群中抛洒一种香囊,那香囊被称作“财源”,众人都纷纷伸手去接,像是接住了神仙的赏赐。

  伽蓝派的弟子眼疾手快,抓住一只香囊,苗岭的本地人都向他贺喜。他揉搓着香囊,却说:“帛纱……他们竟然用帛纱做香囊。”

  段无痕不解道:“有何不可?”

  “少主,”赵邦杰小声提醒他,“一匹帛纱卖四两,伽蓝派的初等弟子一年领二两银子。”

  段无痕没作声。

  江湖七大派的高手们朝着段永玄抱拳,段永玄微微点头,却闭上双眼。

  众多高手摔杯为号,亮出兵器,刀枪剑戟的寒光照亮了街头巷尾,充荡在市肆间的欢声笑语乍然停息。

  杯盏倾翻,惊叫四起,有人吼道:“救命啊!杀人了!”

  当地百姓抱头鼠窜,乱成一团。

  伽蓝派的弟子率先冲向人群,拔刀挥砍。

  段无痕闪身而至,只用剑鞘就挡住了一切刀光。他说:“切莫伤及无辜。”

  段无痕白衣胜雪,未曾拔剑,再加上风度翩翩,说话声音又非常好听,真像是一位下凡拯救苍生的神明。许多少男少女都跑向了他,想要躲到他的背后。

  “段公子,刀剑无眼,”伽蓝派的新任掌门却说,“魔教作恶多端,天理难容。苗岭纵容魔教,真是在助纣为虐。我们所杀之人,并不无辜……”

  *

  苗岭的所有城池今夜不眠。

  无人庆祝上元节,百姓封门闭户,觅江的江畔还有数十位渔民全家老小被抓。伽蓝派弟子押解着渔民,将他们扣在江边,成排的乌篷船被锁在码头上,广阔的江面被夜风吹出波涛,浪花搅碎了一江月影。

  段无痕站在岸边,遥望对面的岛屿。

  “魔教的老巢,在那座岛上。”伽蓝派的掌门说。

  段无痕道:“六年前,八大派攻上魔教时……”

  红移派的掌门回答:“那一次,我们站在江边杀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侧目看他:“杀谁?”

  红移派在江湖七大派中排行第四。因为流光派的没落,红移派上升到了第三位。红移派掌门修炼内家功夫,精通“红移刀法”,家学渊源十分深厚。但他对上段无痕的目光,竟有些发怵,不由得说:“当年之事,无需再提。”

  月静风清,夜色更浓。

  江畔吹来的风里带着水雾,渔民的孩子缩在母亲怀里哭泣。有位渔民是个勇夫,他大胆开口说:“我们世代生活在觅江的渔村……我们都不懂江湖,好多人不识字……”

  段无痕喊了一声:“父亲。”

  段永玄回头看他:“切莫急躁,我自有分寸。”

  伽蓝派的弟子们抓起渔民的头发,刀刃架住了渔民的脖子。东岚派的琴师摆出古琴,做好了音阵,悠悠琴声飘荡,消散在渺渺茫茫天地间。

  江水浪涛滚滚,涌起漩涡。

  琴声渐响,混音交杂。

  毫无内力的普通人难以抵抗东岚派的音波功,小孩子更是咳嗽不止,频频干呕。再过半刻钟,他们可能会肺腑破裂、呕血而死。

  段无痕再次出声:“父亲!”

  这一回,他拔剑了。

  段永玄抬起手,琴声戛然而止。

  月光明澈,穿透雾色。

  江上行来十几艘木船,船上火把高举,满载着魔教高手。

  常夜琴左手持剑,右手抱琴,风姿傲然立在船头。

  常夜琴手上的古琴,乃是东岚派的传世之宝“七杀琴”。

  “七杀琴”本该属于东岚派的历任掌门。

  想当年,常夜琴的爹娘偷走了“七杀琴”,投奔魔教。那一任的东岚派掌门暴跳如雷,却无计可施,多次追杀未果,最终只能自裁谢罪。

  六年前,八大派围攻魔教老巢时,东岚派的弟子没见到常夜琴本人,更没找到他们心心念念的“七杀琴”。

  如今,东岚派卷土重来,誓要夺回本门宝物,一雪前耻!

  常夜琴横琴在前,喊话道:“段老头!我没去杀你,你自己来送命,今夜我便大发慈悲,让你葬在苗岭!”

  东岚派的掌门第一个回骂道:“无耻小儿!盗徒之子!”

  伽蓝派也骂道:“杀人放火夜,断子绝孙琴,今日我们武林同道就要让你小子真真正正断子绝孙!”

  常夜琴手指一挑,挑出雄浑琴音。

  音色如针,绵绵密密扎入耳中,刺得众多高手面目麻痹,浑身作痛。

  这时,东岚派掌门对段永玄说:“段家主,每死一个渔夫,琴阵都会更强。这个阵法,叫做‘祭命安魂阵’,能够压制七杀琴。”

  段永玄道:“有劳贵派的琴师。”

  东岚派的掌门笑容满面:“段家主客气了。红移派的弟子带来了斧头和麻袋,专门来砍那座岛上的黄金台阶。他们要把黄金背走,这可比我们辛苦。”

  段永玄望向前方,淡淡道:“你我不该看着常夜琴作恶。”

  红移派掌门却说:“段家主菩萨心肠,见不得杀生。依我之见,这些渔夫住在觅江边上的渔村,恐怕是为魔教通风报信的一伙儿人,算不上平头百姓,对吧?”

  东岚派掌门沉默不语。

  魔教的木船逐渐靠岸。

  琴声不绝。

  控琴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,难免有所波及。常夜琴内力太强,收不住余波,误杀了一位渔民。那人立刻化作血水,融进东岚派的琴阵之中。

  段无痕原本要出手救人,但他被段永玄拦住了。

  他的内力和剑术都不如父亲。

  他绝非父亲的对手。

  段无痕紧握着剑柄,拳骨向外凸出,青筋暴起。他在剑柄上留下指印,低声唤道:“父亲?”这声音微微有些颤抖,像淋雨的幼兽在寻求庇护。

  段永玄并未回头。他想起儿子年幼时剑术不精,被他罚跪在祖宗祠堂,跪了一整晚之后,也这样喊过他。

  他对这个儿子,可谓尽心教导,倾囊相授。

  生养之恩,重于泰山。

  他是慈父,对孩子的关心多年如一日。

  他也是剑术宗师,世间万物皆可为剑——段无痕也是他的剑。

  段永玄对段无痕内功传音:我年轻时,一心向武,练过魔教的武功。这些功夫,正在化解我的内力。无痕,你是为父的儿子,段家以你为荣,父亲以你为傲。今晚,你要引蛇出洞,活捉云棠……她的内力,能救你父亲的命。

  她的内力,能救你父亲的命。

  这句话,让段无痕心头大震。

  段永玄的所作所为,都是为了活捉云棠,抽干她的内力,填补自己的亏空。

  世间万物相生相克,阴阳合和,物极必反。段永玄的剑法在江湖上排名第一,被称为“当世剑仙”,亦是武林公认的“天下第一宗师”。

  段永玄境界至高,一旦跌落,必将气脉大损,乃至当场殒命。

  他和云棠,只有一个人能活。

  江上水色连天,火把照亮四野,段无痕挥剑,铸就一层屏障,挡在众多平民的身前,也挡住了常夜琴的音波功。

  随后,段无痕略显迟疑:“你会死?”

  “当然,”段永玄回答,“我是一介凡人,当然会死。”

  段无痕思索道:“我会为父亲活捉云棠。”

  段无痕的轻功早已登峰造极。他踏波而行,不曾泛起一丝涟漪。

  魔教的高手们正在下船。段无痕反转剑柄,还未出招,程雪落已向他走来——今夜的程雪落也穿了一身白衣。

  程雪落一言不发,剑罡如天煞。他凌波跃起,剑刃直劈段无痕。他和段无痕交战,两剑相撞的暴烈火花落入江水,掀起一阵滔天猛浪。

  江浪四溅,潮水翻涌,伽蓝派的掌门定睛一看,大惊失色道:“这名武功盖世的魔教男子,长得和段少侠一模一样?”

  “说来话长,”段永玄在众人面前承认,“多年前,我有一个儿子被魔教掳走。他认贼作父,还要手足相残。今夜,我必当清理门户。”

  最后四个字“清理门户”,段永玄说得格外隆重,尾音洪亮,响彻四野。

  直到这一刻,段家的长老们才加入战局。

  江湖七大派的顶尖高手倾巢出动,再加上郑家、段家的诸位长老,杀手宗门的神武勇者,还有段永玄这位“武林第一宗师”……逐渐让魔教众人落了下风。

  *

  柳青青急得要死。

  她没有渡江,只能站在岸边,遥望远方的战况。

  她还听见云棠说:“副教主被二十七位长老围攻,左护法难敌段永玄,东岚派的琴音越来越强。兄长还在疗毒养伤……谁能做首领呢?”

  柳青青猛然回头,呆呆望着云棠:“教主。”

  云棠轻声说:“假如首领死了,军心涣散,我们就要不战而败了。”

  柳青青听出云棠的言外之意,连忙说:“教主,你不能渡江 。”她紧紧抓着云棠的袖子:“教主,你正在服药。大夫们千叮咛万嘱咐,你必须静养,绝对不能再动武。”

  她离云棠很近,能闻到清淡花香。

  湖畔水风连绵,她浑身发抖。

  云棠望向江面:“我不能看着他们送命。”她平静地诉说:“六年前,我躲在后山,父母舅舅一个接一个地死了……我很后悔。”

  柳青青双眼含泪:“可是今天、今天……”

  “段永玄好像筹划了很久,”云棠感叹道,“他老奸巨猾。”

  大约一个月之前,云棠收到风声——江湖七大派即将联手讨伐魔教。云棠在苗岭四周布置了埋伏,也在江畔竖起了五行八卦阵。

  然而段永玄算无遗漏,因地制宜,总有万全之策。

  段永玄天赋卓绝,智多近妖,融会贯通百家之长,武功高到世所罕见。

  他好像没有弱点。

  云棠打了个指诀,右护法立刻倾身:“教主?”

  云棠问他:“段夫人呢?怎么还没来?”

  右护法恭敬道:“教主稍等。段夫人快来了。”

  云棠又问:“锦瑟呢?”

  右护法如实说:“还在路上。”

  云棠握着一把剑,赤足踏上江面:“走吧。”

  水花濡湿了她的雪纱裙摆,露出她的纤细脚踝。十几位堂主跟随她上船,柳青青淌过江水,扶住船舷:“教主!”

  云棠回头看她:“别急,哪怕我死了,你也不会死。我从没给你下过蛊……先前我说的生死蛊,只是逗你玩的。”

  彼时柳青青才刚入教。为了证明自己的一番衷心,她向云棠讨来“生死蛊”——据说,蛊虫的药引,是云棠的血。如果云棠死了,柳青青就活不成。

  那个“生死蛊”长得像黑豆,吃起来也像是黑豆。于是,听完云棠的话,柳青青愣住了,四肢僵硬得宛如木头。

  云棠对她一笑:“帮我把这个东西,交给兄长。”

  柳青青从她手中接过一枚戒指。

  这枚戒指,只有教主才能佩戴。

  江水泛开涟漪,碧波荡漾,船也飘远了。

  黑夜中凉风刺骨,柳青青神色恍惚,浑似没了知觉。江水倒灌进衣袖,她仍未上岸。原来六神无主、失魂落魄是这般滋味,她饱尝煎熬之苦。

  她的背后,有人叫她:“青青?”

  柳青青转身,见到了沈尧。

  卫凌风、钱行之和澹台彻都站在沈尧的背后。沈尧急不可耐,已经拔剑出鞘了,他说:“云棠让我们搬去另一座岛上,我就觉得不对劲,一定有事发生!七大派和段家都打到门口了,真是欺人太甚!”

  钱行之道:“哎,今晚要死多少人啊……”

  “江上浮尸,血流遍地,”澹台彻牵来一艘船的绳子,“就像六年前一样。”

  卫凌风立刻踏入船内,沈尧和澹台彻紧随其后。钱行之也想上船,却被沈尧一把推开:“九师兄,你不会武功,你留在这里。”

  钱行之发出怒吼:“我会用毒!”

  沈尧托腮看他:“真的吗?”

  没想到……竟然被小师弟看扁了!

  钱行之无法接受自己被小师弟蔑视。他猛然敞开衣袍,两襟挂满了草药包,随着他摇晃的身躯而簌簌抖动:“全是毒药!有备无患!如何,佩不佩服你的九师兄!九师兄今天就是苗岭第一猛男!”

  沈尧怔住。

  澹台彻笑说:“上船。”

  钱行之和柳青青同时上船。

  船头驶向对岸,柳青青才说:“教主让我守在江畔,防止他们多面突袭。所有城主和岛主都自备了护卫……”

  沈尧只问:“段永玄的武功,究竟有多高?”

  无人回答。

  沈尧舀起一捧江水,凶残地撒开水花:“我们所有人一起包围段永玄,狠狠地群殴他,有胜算吗?”

  卫凌风道:“恐怕不是我们包围了他,是他一个人包围了我们。”

  “什么?”沈尧震惊,“他这么强?”

  钱行之狐疑道:“大师兄!不要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!”

  沈尧思忖道:“大师兄,我听师叔说,你体内毒性解了一半,脚伤也养好了。澹台先生,你恢复了三成功力……我多少也算是个有武功的人。我们几个,加上程雪落、所有堂主、副教主、十八连骑一起对抗段永玄,能撑到什么时候?”

  “段永玄从不佩剑,”卫凌风忽然说,“因为他心中有剑,能化万物为剑。”

  澹台彻补充一句:“三十年前,我们还没出生,段永玄已经修炼到化境。”

  卫凌风道:“我的天资不如他。”

  澹台彻点头:“我亦不如。”随即笑说:“但我比他年轻许多。”

  “年轻有用吗?”沈尧质问道,“年轻就能打得过老头子?”

  “打不过。”卫凌风坦然承认。

  沈尧沉沉叹气:“他武功那么强,我在他面前像一只刚出壳的鸡。”

  卫凌风摸了摸沈尧的头:“阿尧,不可自称为鸡。”

  沈尧问:“为什么?”

  卫凌风讳莫如深:“人是人,鸡是鸡,不便混为一谈。”

  沈尧勾住他的肩膀:“鸡这个字,不能说吗?”

  钱行之爽朗地解释道:“嘿嘿,小师弟,是这样的,鸡,与‘妓’谐音。你多去几趟花街柳巷,你就懂了。”

  沈尧表示受教:“九师兄懂得真多。”

  “这还用说。”钱行之洋洋得意。

  “诸位,”澹台彻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,“你们不怕死吗?事到如今,尚有闲情逸致。”

  崇山峻岭逐渐向后退,船艄曳开的白浪消失在渺茫夜色中。刀剑争斗声,痛呼怒骂声,几乎近在眼前。

  沈尧跳下船头,冲往江岸:“澹台先生,六年前你对他们说过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。今天的我,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  卫凌风正要跟上沈尧,柳青青喊住了他:“公子。”她把戒指交到了卫凌风的手中:“教主给你的东西。”

  “云棠?”卫凌风惊疑道。

  江畔沿岸,两方正在混战。

  沈尧提着长剑,冲进伽蓝派弟子聚集的地方,喊道:“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牲,究竟在搞什么,连渔村的小孩子都抓?你们跟药王谷有什么区别!你们伽蓝派也配谈命理,一天到晚不是杀人放火 ,就是在偷东西 ,不如改名叫瞎烂派!从上到下又瞎又烂!”

  话音未落,缭乱的剑光袭来。

  剑光细如银丝,凌厉如箭,正是流光派的流光飞舞剑法。

  沈尧挥剑挡开,侧翻一个跟头,又冲流光派大喊:“谭百清已经被处斩了,你们还要步他的后尘,在苗岭屠杀村民吗?难道屠杀村民,就是你们流光派的家学渊源?流光派的剑术不怎么样,残害老弱妇孺,倒是武林第一!干脆改名叫瘤光派,全称就是‘武林毒瘤不光不要脸也不要脑子门派’!”

  因为有了内功,沈尧喊声震天。

  流光派弟子听了,纷纷震怒,从四面八方赶来追杀他。

  沈尧飞快逃窜。

  他逃到了东岚派交战的区域。在这里,常夜琴不幸被郑家的十几位长老围攻,沈尧听见混乱的琴声,头痛欲裂,仍然坚持嘲讽:“东岚派的武功,一向敌我不分,你们练音波功真的有用?”

  还没说完,沈尧瞥眼看见一位郑家武士挥刀戳向钱行之。沈尧纵身一跃,翻过手腕一剑挡住刀锋,救下了钱行之。

  这位武士打不过沈尧,竟然跑了。

  钱行之捋顺袖子,抓好一包毒药,才说:“小师弟,你为什么到处骂人?”

  沈尧抬头,望着远处的段永玄:“没人打得过段永玄,我迟早会被杀。反正我快死了,还不如骂个痛快。日他娘的,真解气。”

  钱行之也说:“日他娘的,你真会骂,好几个掌门都被你气得脸发紫。”

  沈尧没作声。

  他看到了程雪落和段无痕。

  程雪落和段无痕缠斗已久,难分高下。

  这时,段永玄出手了。

  江浪拍打在岸边,段永玄凝水为剑——足有成千上万把长剑,剑尖晶莹似冰,寒气针砭入骨。而他在虚空中踏行,手指朝下略略一划,就已催动磅礴之势。

  他顺移丈许,避开段无痕,直冲程雪落。

  “完了,”沈尧喃喃自语,“程雪落死定了。”

  钱行之捂紧双眼:“左护法死后,我会给他烧香、烧纸钱的。哎,段永玄这老头,太狠了吧,自己儿子都下得去手……”

  话没说完,卫凌风来了。

  沈尧想救程雪落,根本跑不了那么快。但是卫凌风可以。卫凌风休养数月,在两位师叔的悉心照料下,腿伤几乎好全了,轻功施展得十分纯熟,就像来无影去无踪的疾风,从江面上飞快地掠过。

  卫凌风手握广冰剑,剑锋自左向右横斩段永玄的腰腹。因他站定于江面,水浪就从他脚底向上攀升,再陡然倾泻,声势浩大如山巅雪崩,尽数砸在段永玄的身上,也挡住了段永玄刺向程雪落的万剑之锋。

  “日他娘的,大师兄好强啊!”钱行之击掌赞叹道,“大师兄一边用长剑腰斩,一边用大浪打头!段永玄一定已经死透了吧?”

  然而,段永玄的声音穿透水幕,震颤了所有人的耳朵。他说:“无量神功,不过尔尔。”